章佐_2000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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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幾日又碰著章佐了,五年未見,他早已不認識我。
然后記憶變成一匹脫韁而飛馳的野馬,從我身邊,一晃便是5年。
他四十歲。是個寂寞到無人可以說話的人,兩個偶然去他家門口玩了一會,然后在他的邀請之下去他的房里看過片刻書的孩子,便成為了他的朋友。我十二歲,就這樣被這個四十歲的男人稱為朋友。那時候他住河邊一間簡陋的茅草屋。一張床,一床棉被,一個枕頭,一張席子,一爐火,一個面盆,一口菜鍋,一把菜鏟,三張椅子,一張桌子,十來本老舊的書,便是他的全部財產。而茅屋的狀況,用他的話來說,就是瘸腿的他每天足不出戶,也能吸取日月精華。興許哪天想洗澡了,老天直接下場雨,連自己動手都免了,直接翻幾個身就完了。
他是個頑強且幽默的人,至少那時我是這么認為的。很小開始我就喜歡文字,而他也不像是他所說的建房時給壓斷腿的落魄中年,在我眼中,他更像是一個流浪詩人。所以從內心深處的崇拜。是一個孩子在最純真的時候,最單純的崇拜。每個星期放假,我都喜歡去他那兒玩。他是個被孤獨壓抑很久了的人。他的枕邊有他用來消除寂寞的四大名著,還有一些諸如《故事會》,《意林》,《讀者》等的雜志。最耀眼的是一本比現代漢語詞典還要大的《康熙字典》。每次我去他都會很高興,從他被煙熏的泛黃的手指拿書給我看時的表情可以看得出,他很滿足。他讓我看書,看到不懂處便問他。我每次問他,他都會渾身顫抖著拿著我指出問題的地方的書,然后思索良久,一會兒皺眉,一會兒搖頭,一會兒吮手指,到最后定然是眉開眼笑,露出發黑的牙齦,還有和尼古丁廝守的牙齒。向我解釋我不懂的地方。其實每次問的問題,都是亂點的。而每次他的解釋,我也都聽不懂。我只是想看他笑,看一個自己崇拜的人的笑。我真正從他那兒學到的東西,現在還能想起來。是他從他枕邊的康熙字典翻出來給我看的一些不常用的諸如飆,尛之類的疊加型漢字……
一次恐怖的洪災,茅草屋被水龍徹底吞噬。他也不知所蹤。從那以后,我沒再見過他。然后我以為我的記憶里不曾有過這么一個片段,但是再見他的時候,模糊的記憶又開始慢慢清晰,而我以往所認知的,所崇拜的,所深信不疑的他,也都在那一刻全部顛覆。
他站在母親辦的飯店門口不遠處,像是等車的樣子。許久,車究竟沒來。于是他走到母親面前,像是擠出的笑,說到:“生意好啊。”母親也陪著笑容說:“生意好,生意好。”然后他拿過母親遞給的凳子,坐在一旁。旁邊一位婦人尖刻接口到:“生意好也需要照顧啊,你又不進來吃飯。”他顯得有點難堪,剛坐下的身子有點不自然。“我口袋里就兩塊布”,他看著婦人說。眼神是無奈,又像是可憐。我一直就在打量他,五年,他什么都沒變,甚至于容顏。他發現我一直在盯著他瞧,于是轉過頭來笑著對我說:“這后生長得好標致”。母親似乎是故意打諢,問到:“怎么個標致法?”他的臉又回到原來婦人叫他吃飯的表情,顯得很為難,原本想講句好話的他,這時更是進退維谷,于是胡亂搪塞過去:“就是五官長得端正撒。”然后坐針氈似的,再過了幾秒便唉了一聲,一瘸一瘸的朝遠地方走去。
我一直就在看著他笑,表情沒有變過分毫。希望他能認出我來,然而他看我的眼神卻完全是陌生的,我不知道是他真不認識我,還是假裝不記得我。
我聽到母親開始說起他的過去。
他年輕的時候,是這一帶黑暗勢力的大佬。意氣風發且年少輕狂,以為整個地方都是他的天下。他是各個大煤礦的保護傘,東家今天有什么事,西家今天又有什么事,他都清楚。他的勢力很大,幾乎是黑道上的事,只要他一出面,片刻就能解決。可天有不測風云,就像他不知道連自己的茅草屋也要被洪水沖掉一樣,他也不知道等待他的,不是黑道上的黑吃黑。而是法律的制裁。他手下有馬仔心有叛逆,于是毫無防備的他被人抓著把柄,報警以后被警察逮個正著。坐幾年牢出來以后,腿就給人打斷了……
沒隔多久,他又來了。坐在剛才坐的位置。像是忘了開始才說過我標致的,又說:“這后生標致啊。”母親只是笑。旁邊的婦人不禁又冷嘲熱諷:“標致吧,總是你當年標致咯。那時候誰有你那么瀟灑,誰有你那么標致,要什么有什么。”“你認識我?你又不認識我。”他臉上的笑意蕩漾開來。“恩,我都會不認識你,整條梅田街上的人,有誰會不認識你章佐。”婦人聲調抬高八度。他的笑意更濃,像是回到了當年意氣風發的時候,可嘴上還是要說:“都過去了,都過去了,沒什么值得提的。你看看我現在。唉!”然后又轉過頭來問我:“你在哪里讀書?”“四中。”“我侄子在一中排年級前50名,算不算行?”“很強的了,已經有希望考大學了。”“考大學算什么,要考就得考重本。”他的語氣突然加重,我有點不適應。然后他又玩笑著說:“你要向那老師說,向老師說,你的志愿不是考清華北大,是哈佛劍橋。要嚇著那老師。”我笑。然后無言,還是笑。他終于是找到了一點滿足的感覺,繼續一瘸一瘸的往遠地方走去。不過這次是另外一個方向。
我看著他那發福的蹣跚的身影,心里說不上什么滋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