查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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幾日行云何處去?忘卻歸來,不道春將暮。百草千花寒食路,香車系在誰家樹?
淚眼倚樓頻獨語,雙燕來時,陌上相逢否?撩亂春愁如柳絮,悠悠夢里無尋處。
------蝶戀花
老琴師調弦的時候,燕娘踟躇在座上,不知是唱還是不唱。老琴師終于調好了琴弦,撩撥幾下,發出清脆的裂帛聲。
燕娘唱的是一曲蝶戀花:
“幾日行云何處去?忘卻歸來,不道春將暮。百草千花寒食路……”
座上聽客是一位年逾半百的老先生。燕娘一唱,老先生便情不自禁地附和著曲調唱起來。
在得月樓中,燕娘的唱工是拔首的,因此她已是年近三十的半老徐娘了,卻仍能在這得月樓中占有一席之地。
老先生是新進的一名進士老爺。聽說考了三十多年的科舉,今日才得榜上列名。朝中主事見他年事已高,便只派了個禮部的閑職與他。
老先生來這得月樓,點名要找一位“燕娘”。葉娘是跟著“媽媽”來到東邊靠街的這一廂房的。她以為又是一個慕名而來的聽客。
老先生一見燕娘,便直搖頭,口中念道:“不是,不是……”
“媽媽”一聽,忙笑道:“大老爺,這位的確就是我們得月樓里唱曲唱得最好的燕娘,絕對不會唬您!”
老先生一擺手道:“不是,不是。媽媽我說的是三十年前,就是在這得月樓里唱曲最好的那名燕娘!”
‘媽媽’聽這老進士竟談起了三十年前的那些陳年舊人,早已不耐煩了,低沉了臉,含糊其詞:“您眼前這位燕娘才是我們得月樓這些年來最紅的那位姑娘,不信您就聽聽```絕對不會讓您失望的```”糊弄一番,便扭著腰身帶門而去,留下燕娘和老進士尷尬的杵在那里。
少時,燕娘欠身坐下,見老先生還在暗自嘆疑,便徐步走到桌前,端起酒壺,盈盈地一抬手臂,給老先生斟了一杯酒,道:“先生,聽妾身給您唱一曲吧!”
老先生飲盡了杯中之酒,還是嘆氣,并不應她。燕娘放下酒壺,回頭示意老琴師拉琴。老琴師撥弄了一番,燕娘正唱起半個高調,老琴師的琴弦竟崩松了。燕娘陡然一降,把剛升上去的高音硬生生地止住。
“……
撩亂春愁如柳絮,
悠悠夢里無尋處。
……”
一曲唱完,老先生平靜下來,示意燕娘上前來坐。
老琴師便抱著琴退了出去。
“燕娘,你的曲唱得真好!”老先生夸道。
燕娘輕嗔一聲“先生過獎了”
老先生搖搖頭,“這不是過獎,你可直比得上當年的燕娘了。”
燕娘來到這得月樓多年,卻從沒聽說過這里曾也有過一個唱曲好的燕娘。
“燕娘當年正值二八芳華,是這得月樓里最紅的紅娘子。”老先生兀自回憶起。“老生當年還是不名一文的窮書生,只能只能在堂上遠遠地看一眼燕娘風姿,靠在雅閣外側耳聽聽燕娘曲聲。”
燕娘又斟滿一盞酒,雙手遞給老先生。“那位燕娘一定是很美了?得先生您這么多年還惦記著!”
老先生擎著酒杯,回味其中。“美!的確是美!神曲天籟,翩影驚鴻,簡直是消魂斷腸啊!我赴京趕考堅持三十多載,都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衣錦榮歸,堂堂正正地點一次燕娘之名,真真切切聽一回燕娘之曲。可是如今物是人非,這得月樓也不是當年之景了。燕娘、燕娘、如今你到底去了哪里呢?”
燕娘見老先生這番光景,竟令她又想起了離去多年毫無音信的查生。
初識查生時,燕娘也正值芳齡。那時的燕娘正是得月樓名噪一時的紅娘子,傾慕者數以萬計,獨那畫船舫的窮酸書生查生進入了她的芳心。
那年得月樓花船斗妍,燕娘扮的是相國千金崔鶯鶯。一襲紅紗,綾羅珠翠,當真是花容月貌,傾國傾城。
夜里回到樓中,便有人拿了一幅畫來,說是贈給燕娘的。燕娘展開畫卷一看,正是白日里自己著鶯鶯裝,畫船獻舞的樣子,惟妙惟肖,生動逼真。上題一詩:
“小家含蕭碧綠妝,畫船工艷計無裳。旦見仙子絳殊色,燕趙歌舞竟退場。”
燕娘要見那贈畫之人。
得見,是一清眉小生。燕娘問他:“這可是你畫的?”
那布衣小生就是查生,是河中畫船舫上的一名小畫匠。那日畫船斗艷,一見燕娘便對她傾心不已。便自學了西廂里的張君瑞自上門來,獻了那一幅自作丹青,表明心跡。
燕娘同這樓里所有的女子一樣,畢生的愿望就是能遇上一位真心誠意的官客,脫籍歸家,托付終生。但她也深知風月之客多薄幸的道理,逢場戲好唱,真心話難訴。不過她還是選中了查生,以他的癡情,燕娘想,她是可以托付終生與他的。
燕娘有時也會想,如果那一日,她不是扮作崔鶯鶯,而是其他的誰呢!查生會做張君瑞嗎?
燕娘細數了自己的身家,算了算,查生再湊些,便可齊了贖身的錢。但查生夜中來時,打破了燕娘的計劃。
查生對燕娘說:“燕娘,你再等等我,我要上京去赴考,高中之日一定回來迎娶你。”
燕娘問他:“若不中呢?”
“我一定會中!”查生說。“若不中,我怎能給你綾羅綢緞、香車寶馬、安家樂居。我怎能讓你跟著我受這等貧苦生活呢!”
燕娘說:“我不要這些,只要能與你雙宿雙飛,一生一世,粗茶淡飯又何妨!”
但查生還是上京了。燕娘把準備贖身的銀兩都把予了他帶著上路,并囑他一路順風。
查生站在船頭,說:“燕娘,等我!”
燕娘一等便等盡了芳華,掐指一算,這已經是第九個年頭了。查生一去九年音信全無。
燕娘安慰了一下那位老先生,想問他些什么,開口欲言時卻又停了下來。
老先生已微有醉意,他說:“燕娘,你那只蝶戀花唱得好,再給我唱一遍吧!”
燕娘放下手中酒壺,清唱起來:
“幾日行云何處去?忘卻歸來,不道春將暮。百草千花寒食路,香車系在誰家樹?
淚眼倚樓頻獨語,雙燕來時,陌上相逢否?撩亂春愁如柳絮,悠悠夢里無尋處。”
老先生已醉倒,夢中仍喃喃地喚著:“燕娘……燕娘&你在哪里……”
燕娘望向窗外,遠山近巷,一切依舊。天際飄浮著片片晚霞霓影,將這天地映成一片橙黃。
街上行人漸少。
燕娘倚著窗木,輕輕嘆道:“查生,查生,你在哪里?”